本文刊登於民91.5.13,「銘傳一週」517期,第二頁
樂透彩券搶購熱潮在最近這段日子席捲台灣,購買金額節節升高,街頭巷尾話題不斷,甚至人們日常見面問候用語也從「吃飽沒」變成「簽了沒」,這樣的現象究竟反映了什麼集體的心理意義?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大致可以看到幾個面向:
首先,現象往往只是表象,現象背後有著由複雜地文化、歷史﹑政經等因素所共同交織而成的背景脈絡,靠著脈絡的烘托﹑促成與醞釀才使現象得以存在與持續…。
「一窩瘋湊熱鬧」是最常見用來解釋樂透熱潮的角度,也早已是公認的台灣人民集體心理特質,尤其在高額獎金的推波助瀾﹑政府做莊與公益為名的合理化動機遮掩下,樂透的搶購熱潮自然可以預見,但是從更深層的角度看來,一窩瘋現象也意味著台灣社會潛藏著一股旺盛卻無適當出處的生命力,由於長期的動亂與不安,使得安全﹑穩定及發展常是人們工作的主要理由,努力求生存與安分保飯碗則是因之而來的工作態度,造成「求生存」而不是「過生活」成為許多人的生命現況,而像樂趣或好玩這種屬於「享受生活」的目標就更只能從工作以外追求,從保齡球﹑199吃到飽﹑KTV﹑麻辣鍋﹑到Hello Kitty與蛋塔熱,人們總在無趣又嚴肅的工作生活外努力尋找一個可以投注熱情又令人感到愉悅的目標,樂透也是如此,對多數人而言,花個小錢為生活帶來點樂趣﹑聚餐聊天作為熱絡氣氛的話題﹑尋找明牌以證明自己的眼光獨到,樂透就像是個專供社會大眾共同使用的玩具,為無聊繁瑣的生活增添些許繽紛色彩。
發財其實只屬於少數人,但發財夢卻是眾生平等人人可做,在非正式的研究訪談中,多數受訪者當然知道中獎機率小得可憐(數百萬分之一),但是「買張彩券就是買個希望」這種因為幻想中大獎後的新生活而激起的希望感;「不論是否中獎,辦公室同事熱烈討論彩券使得大家感情變得比以前更好」這種因為和眾人一起討論獎券號碼而增進的人際親密感;「阿媽每天到處拜拜,彷彿讓她的生活有了新的寄託」這種因為四處尋求明牌帶來的生活寄託感;以及「每次看到叔叔似乎在中獎號碼中找到某種規律而眼睛發亮」這種因為研究中獎策略而產生的生活掌控感等等,使得樂透發財夢實際上彌補了不穩定政經環境所造成的種種無望﹑無奈﹑空虛與疏離心理,讓樂透成為特別的集體心理治療處方與另類的社會安定方案。
發財夢並不必然只是逃避,有時也有其積極意義,一位受訪者就表示當他與家人一起聊到萬一中大獎以後要做什麼時,才發現他在面對混亂社會秩序與高度工作壓力多年之後,好像早已失去作夢的能力了,從這個發財夢的聊天當中,他慢慢想起當年隻身北上時對自己與父母許下的承諾,也想起做學生實習時看到一群年輕孩童在街邊為生活掙扎時的不忍,更驚訝地發現放下一切出去流浪竟已是再也不敢提起的奢望…,當然後來他還是沒有中獎,但這個發財夢讓他留意到自己早已淪為經濟壓力與工作的奴隸,也讓他開始決定調整目前的生活方式。這樣的例子其實不少,更讓我們看見發財夢的正向意義—用很少的代價重新檢視自己的人生與生命價值。
其次,相信後天努力不如先天好命的「幸運期待」也是個潛在因素,從小,武俠小說中的武林盟主最後總是由好命的年輕小子擔任,苦練數十年的少林掌門往往不敵幸運得到武林密笈的後生小輩,小說的情節反映出人們的共同心事,期望自己總有機會成為得天獨厚的幸運兒,總會在某時某地得到老天特別的眷戀,因而,不中的人遠多於中獎的人並不足懼,因為自己總可能比別人幸運;求明牌的人那麼多,但自己求到的明牌總該比別人更準;放回到日常生活中,超速蛇行固然危險,但自己應該不會那麼倒楣碰上;偷工減料固然不對,但被抓到的應不會是自己;沒通過安檢的公共建築當然危險,但應該不會發生在自己去的時候;愛滋病及各種性傳染病固然盛行,但應該不會讓自己碰到….。幸運期待的集體心理讓人們忽視公共危險,維繫了不安環境中的樂觀心態,也讓人們高估自己的中獎可能,間接助長了搶購熱潮。
當然,幸運期待的心理因素也受到媒體炒作的影響,一個單一的中獎經驗被數個頻道連續數天每天重複撥報十數次,往往就讓人以為中獎是和自己很切身的,也是很容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不中獎的大多數通常會被媒體選擇性遺忘,讓人低估了失敗的可能;本來不想買獎券的人,也可能因為媒體不斷報導強力宣傳而變得開始躍躍欲試。
第三個潛在因素則是一種「賺到了」的集體心理特質,一些行銷研究顯示,降價及送贈品往往是最有效的促銷手段,甚至比強調品質與售後服務的理性訴求還要有用,因為前者會讓人有撿到便宜的感覺。放到日常生活,夜市購物時的討價還價﹑市場買菜時順便討點青蔥大蒜﹑去吃到飽餐廳專挑單價較高的食物,買香菸檳榔盡找可以摸摸小手眼睛吃冰淇淋的辣妹店等等,用小小的聰明投機換取生活的小小樂趣,樂透熱潮亦是如此,人們並不真的覺得所有商家都是童叟無欺,也不認為現場轉播開獎就必然保證一切公平,面對這些可能的不公平,人們採取的行動不一定是嚴格要求制訂合理規範以維持公平,而是努力透過種種管道讓自己成為不公平環境中比較可以佔到便宜的一方。以明牌為例,明牌的存在意味著人們認為,中獎的理由存在機率以外的其他規則,而人們並不是就此要求擬定更符合機率公平原則的抽獎方式,反倒是各憑本事自尋他途,以求自己獨享中獎撇步,甚至把神明也拉入此種暗盤交易,有中獎就唱戲花車一個月,沒中獎就丟燒泥像棄若敝屣,讓神明不像慈悲喜捨的神而更像有著特殊能力的特權。
社會心理的分析角度往往看來有點悲觀,也看似和許多人認為樂透無傷大雅的觀點有所差異,因為所關切的常識現象背後更為深沈巨大的整體現象,如同本文真正關切的不是樂透本身,而是促成與助長樂透熱潮背後的整體大環境,彩券本身並不可足懼,就算有人傾家蕩產買樂透也不是樂透本身所造成的問題,該問的則是,是怎樣的生活處境會讓人以為只有寄望於機率渺小的彩券才能讓自己翻身?一窩瘋湊熱鬧也不是問題,該問的是是怎樣的文化信念讓人們這麼難在工作與生活裡發現樂趣?幸運期待的心理依然不是問題,值得討論的則是當人們希望正視公共安全問題時是否真會得到認真的對待?佔便宜的心理也是如此,我們需要質疑的是,這個社會真的公平到足以讓人相信靠著努力就能得到應有的回報?於是,悲觀其實是對身處大環境的反省,甚至是對自己是否也成為大環境共犯的自我懷疑,如同那位受訪者從發財夢中反思生命價值,我們也希望從對樂透熱潮的觀察中重新找到社會整體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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